“有人借着倭寇做幌子,洗自家烂账。”方卯驻足,指头敲了敲路边太湖石:“你瞧这窟窿眼儿,都知道是谁捅的……”
石孔里钻出只黄腰柳莺,扑一下飞上松枝,“皇上偏夸他‘老成持重’。”
贺雪虹袖着手望天。
云层裂了道缝,漏下一线惨白的光。
“郭岘府上那些个金银财宝,总不会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他靴尖碾碎芍药瓣,胭脂色汁渗进砖缝,“只是皇上既想保他,你我倒不如借他的梯子……”
话尾隐在又一声闷雷里。
方卯没有接话。
“说到梯子——关若颐家倒有个会爬梯的……”
他捋着雪白须髯,生生扯开话题:“老夫在来京城的路上,听说这么一桩事——那关若颐的长女,原本配了苏州知府倪佑安的次子为妻,却恰逢她父亲遭了事,她怕被父亲牵连,趁着婚约未解,连夜翻进倪家别院……”
“好端端的正妻,岂非变作外室妾侍?”贺雪虹顺意接过他的话,讥诮调侃:“这关家女子如此算计,终究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方卯指尖叩了叩石上孔窍:“关若颐家风不堪,但倪家也好不到哪去,所谓‘不是一家人,进不来一家门’。”
“哦?此事还有后续?”
“不然老夫怎会知晓?”
“愿闻其详。”
方卯嗤笑:“后来,关若颐的罪证据越发确凿,倪佑安这老狐狸,既怕担窝藏罪眷的罪名,又不敢把该女遣还关府,唯恐被大理寺叫去协查,竟把人往徐州教坊一塞了事。”
“徐州教坊?” 贺雪虹皱眉讶道:“谁想出来的昏招?”
“蠢人都自作聪明,”方卯甩了下衣袖,拍走肩上的花絮:“倪佑安不敢把她留在苏州地界,却也怕此事被徐霁民、阎竹阅等人知晓,便把人扔在徐州。”
“糊涂。”
“可不是,那关家女刚到徐州教坊,便放出话来,说待朝廷还她父亲清白,倪家二郎定要替她赎身,闹得满城皆知,都在说倪二公子与教坊女子私定终身——”
“是个有主见的。”
雨点子终于砸下来,贺雪虹摸出油纸伞撑开,往方卯处遮。
“呵,”方卯冷哼一声:“老夫途径徐州的时候,那知县正为此事烦心,说教坊主事日日来闹——那关家女打不得、骂不得,锦衣玉食养着,于是明里暗里向我打听关若颐案的进展……”
贺雪虹轻叹:“这女子心性够狠,可惜命薄,若真熬到倪家倒台,便是教坊司也关不住她。”
方卯背着手钻进雨幕,雪白眉毛淋得透亮。
“霞山,”他唤贺雪虹的字:“若你真想借郭岘的梯……”
他忽地回头,眼珠子被天光映得锃亮。
“不如猜猜,他的门生里,有几个与倪佑安不对付的?”
……
大运河上,官船在雨里晃,舱顶悬的羊角灯也跟着晃。
明桂枝蜷在竹榻上,数着漏雨滴在铜盆里的声响。
她小腹不时隐隐坠胀。
这感觉很熟悉——她每次月事前几天,便会如此。只是想不到原身这躯体也有同样反应。
何其巧妙的缘分?
明桂枝攥紧被角,冷汗浸透的里衣贴在脊梁骨上,凉津津的。
窗外雨丝斜扫进来,船板缝里渗出水渍。
她盯着那抹水痕发怔。
从前再寻常不过的月信,此刻却成了欺君之罪。
指尖无意识抠着榻沿木刺,木屑扎进肉里竟不觉疼。
原来人慌到极处,连痛都要分个轻重缓急。
这个时空的女子是如何处理月事?
听闻要垫草木灰?
是该垫在布的上面?还是下面?
草木灰是去集市买的吗?
还是要自己烧?
舱顶漏下的雨滴在铜盆里,叮一声,叮又一声。
她忽然很想笑。
笑自己算得尽市舶司的税银,却算不准草木灰该垫多厚。
有一瞬间,她想向赵斐求助。
要开口吗?
月事带、腹痛、女儿身……这些词要用什么表情说?
舌尖抵住上颚又松开,几番下来,打好的腹稿终究咽了回去。
并非难以向男子启齿这种私密。
只是……她女扮男装考状元、当官,在这个时空乃欺君犯上的死罪。
短短半月,她已经连累赵斐两次。
他若知道自己是女子,便是同谋……
若是哪天被暗中的政敌知晓,两人都要掉脑袋的。
上回遇刺时,他额角挨的那刀,痂还没掉呢。
忍一忍,忍住,不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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