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灰色的云团压得很低,沐春蜷缩在东院漏风的窗棂边,看着雨滴顺着青瓦坠落。木桌上的茶盏早凉透了,泛着灰白的茶沫在水面上凝结成块,像极了他胸腔里那团化不开的郁气。
这是他记事以来最熟悉的画面。雨点砸在青石板上,迸溅起细小的水花,有时能看见水珠里倒映出自己苍白的脸。黑发凌乱地垂在额前,遮住了右眼下方那道淡粉色的疤痕——那是十岁那年,大哥用砚台砸在他额角留下的印记。
木门“吱呀”一声被踹开,沐春条件反射地瑟缩了一下。两个粗使婆子抱着脏衣服闯进来,布料堆得太高,几乎遮住她们脸上嫌恶的表情。“小杂种还在装清高!”为首的王妈将竹筐狠狠砸在地上,霉味混着汗酸气扑面而来,“后院的泔水桶满了,你去倒,别杵在这儿碍眼!”
沐春起身时踉跄了一下,绣着金线的锦缎鞋尖准确无误地踩在他脚背上。他咬住下唇没发出声音,看着王妈脚上崭新的绸缎鞋碾过自己露出棉絮的破布鞋,淤青在皮肤下迅速蔓延开来。
柴房的霉味比往常更重。沐春蜷缩在稻草堆里,听着外头淅淅沥沥的雨声。肚子饿得发疼,他却不敢伸手去够角落里发馊的馒头——那是昨天剩下的,不知被老鼠啃过多少遍。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数着墙上斑驳的苔藓,直到雨声渐歇,暮色漫进狭小的窗格。
第二天晌午,铁门终于被打开。管家捏着鼻子扔进来一个食盒,里头是几片冷透的残羹剩饭,油星子都凝固在青瓷碗底。“老爷和大少爷用剩下的,算你小子福气。”管家说完便匆匆离去,铁链碰撞的声响在空荡荡的柴房里回荡。
沐春颤抖着拿起筷子,喉咙突然发紧。这些年他早已习惯这样的日子,习惯了府里人轻蔑的眼神,习惯了饿到胃痛也不敢吭声。可每当看到碗底粘着的肉丝,他总会想起母亲。那个总是偷偷塞给他糖糕的女人,最后死在父亲的皮鞭下,罪名是“勾引主家”。
雨又下起来了。沐春靠着潮湿的墙壁,听着雨滴敲打瓦片的声音。他忽然想起七岁那年,母亲偷偷带他去看庙会,那是他生命里唯一的温暖记忆。母亲的手很软,给他买了一串糖葫芦,糖衣在阳光下闪着晶莹的光。
“小畜生!”尖锐的骂声刺破回忆。沐春还没反应过来,冷水兜头浇下,浑身瞬间湿透。几个小厮举着木桶哄笑着跑开,临走前还不忘踹翻他手里的食盒。残羹混着雨水在地上流淌,他跪在泥水里,看着自己倒映在水洼里的脸,忽然笑了。
雨越下越大,沐春却感觉不到冷。他爬起来,任由雨水冲刷身上的污渍。黑发贴在苍白的脸上,疤痕在雨水中泛着诡异的红。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他知道,又一个漫长的黑夜要来了。
蜷缩在漏雨的屋檐下,沐春望着漫天雨幕。雨点落在掌心,又迅速滑落,像极了他握不住的人生。或许,总有一天,这些雨水会将他彻底淹没,连同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一起冲进阴沟里。
雨还在下,没有要停的迹象。沐春闭上眼睛,任由雨水打在脸上,咸涩的味道混着泪水,流进嘴里,苦涩得让人窒息。这是他的人生,一场永不停歇的雨,而他,不过是雨中无人问津的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