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元三十年。
正值八月中浣,应天府熙熙攘攘的东街,浩浩荡荡走过一队车马。
满城桂花香气,却被这浩荡兵甲晒得发腥的铁锈气息侵染,平白多出几分煞气。
少年一身缟素,手执缰绳,骑着赤色骏马行在队伍前方,直挺的背透出几分孤冷。靛青的簇绒披风,领缘已被磨得十分旧了,裹挟着凛冽的风与尘。
他正背着两口大木棺,身后的车中亦堆有数个布包,兵卒队伍随着他的节奏缄默着行进。
有孩童好奇,还以为是大将军得胜,便追上那车马高声呼嚷道喜,不到片刻却又被身侧大人捂住唇,噤声退至一侧,沉默地目送。
少年微微侧目,他左眼天生目盲,缚了纱,平时仅用右眼来看人,那眸光清寒锐利,光是对上一眼便能让人浑身打颤。
待他们走远之后,方有不经事的农汉放下肩头担子,粗着嗓子向身旁的青年问:“大哥,这前头可是那域外远近闻名的宋小将军?看你们面色如此惨淡,他犯了啥事儿啊?”
那青年本专心致志地瞧着,肩头蓦然被人重重一拍,惊了一跳,赶紧道:“啧,你小声些,千万莫让那些兵卒听见了!”
“这次与往日都不同,今次咱们大元乃是战败而归,这些兵卒皆是回京师请罪的!”
两人口中正谈论的宋小将军,便是宋家最小的儿郎,宋三郎,宋拾薪。
他年方十七,年少有为,四岁便随父出征西凉,平生最擅速战,听闻作战时身姿轻盈,如天上飞的云燕般疾行无影,夜里便如同飘荡的鬼魅,杀敌于无形。
与其他将领不同的是,宋拾薪性格古怪,好战嗜血,平日里喜穿白袍出战,听闻他最感兴趣之事便是赶尽杀绝,归来时,那身白衣往往会被敌人的血活生生染成赤色。
那农汉讶声,青年继续道:“此次恶战,将士死伤三万,宋家满门忠烈,只他一人携着数百人侥幸脱出。”
农汉嘴唇一颤:“竟这般惨烈?”
一说到脱逃,青年的语气变得有些鄙夷:“说到底,这就是桩落荒而逃的丑事,若非官家念及旧时与宋老将军情谊仁厚,要亲自查验尸首,此等罪臣岂能平安无损戴罪归京?又岂配让人庆贺?!”
那莽汉稀里糊涂地听不明白,只觉得事情有些严重,挠了挠头,目中蕴着几分迷茫的震惊。
他远远地睨着那道马背上坚毅直挺的身影,喃声道:“俺不懂,俺瞧他长得挺俊……若打不了仗,那还能种田不?”
一阵轻淡的笑声从人群中传出,人群的喧闹伴随着云卷云舒,渐渐传入应天府城外的开阳寺。
很快,这笑声便成了断续的哭声。
月明云淡,天色空濛,携着几分暗蓝。
开阳寺某厢房内,一个丫鬟模样的女子正匍匐于另一个抱臂端坐的妙龄女子身前,手紧扯住她裙角,脸贴着她膝盖,正涕泪横流地哽咽。
“郡主,郡主,您就饶了奴罢!奴这几日真的无法再替您去跪香了,奴要是再被认出来,便会被长公主打死的!”
沈稚渺已经与她纠缠了半晌,面色微愠,瞧她一眼,很不高兴地将裙角从她的手中扯回,似乎并不想承她的情,嗡声道:“你怕甚么,上回我母亲将你认出来也不曾罚你!我随她在此处住了多少年,谁人不道她心性宽善,你替我再扮这最后一回又有何妨?”
小青嘀嘀咕咕,语气中蕴着几分难言:“可。可您每回都说是最后一回……”
沈稚渺一听,有些心虚,却不动声色地眨了眨眼,将下颌扬得更高,只听她清了清嗓子,脆声道:“这次是真的。”
说完,少女便用葱白的指尖勾了勾榻边的小木观音,话音稍顿,似在思索措辞。
片刻后,她将视线转移至小青的面上,一张粉圆的俏脸十分凝重:“你说,明日跪香是否推迟到午前了?”
小青轻轻颔首。
沈稚渺循序渐进道:“我明日晨间须得亲自去山顶上折一枝桂花,很快便回来,你我身形相似,你偷偷画个妆,那群老僧头昏眼花认不出来,在我回来之前,你便扮作我的模样,随他们做些跪香前的仪式便好!”
“再说了,我母亲又不常来跪香!我都不怕,你倒先怕上了,这世间哪儿有主子不怕奴婢怕的道理?”
小青一听,更是急得不知如何辩驳,只紧紧攥着沈稚渺的衣角,呼吸急促,目光惊恐地望着自己任性的主子:“山顶上,您要自己爬山?!”
“即是如此,奴更不能留您一个人去了!山路崎岖,倘若您一个人去折枝,遇上甚么野兽狂徒,奴就算掉百十个头也抵不了罪!”
沈稚渺决绝道:“我问过太安师父了,开阳山内外并无野兽,明日清晨山顶开的桂花最盛,香气最浓,本郡主是一定要亲自去折一枝的。”
小青喃瞧着她决绝的神色,心底颇为了然,低低喃道:“又是为了裴大人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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