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来临时，林绪之开始整夜整夜地画雪。

    我半夜起来喝水，总能看到画室门缝漏出的暖黄色光晕。那些光像融化的太妃糖，黏在走廊木地板上，把潮湿的空气烘出毛绒绒的边角。有次我借口借速写纸推开门，看见他赤脚踩在驼色地毯上，颜料盘里堆着积雪般的钛白。

    “周警官看过凌晨四点的雪吗？”他背对着我调色，松节油混着蜂蜡的气息在空气里浮沉，“不是真的雪，是颜料冻结在刮刀上的样子。”

    我注意到他左手始终扶着画架侧边的凹槽，那里用透明胶带固定着三支不同硬度的炭笔。后来我翻阅他给出版社的插画样稿，发现所有雪景里的路灯都画着毛玻璃灯罩，就像我们客厅那盏老式落地灯。

    真正意识到不对劲是在某个暴雨夜。雷声碾过云层时整栋楼跳了闸，我在黑暗中听见陶瓷碎裂的脆响。应急手电筒的光圈扫到厨房门口，林绪之正蹲在地上摸索瓷片，指尖被割破的血珠坠在白色大理石上，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

    “别动。”我扣住他手腕时发觉他在发抖，不是疼痛的颤栗，而是某种被困在狭小空间的应激反应。

    他腕骨硌着我的手心，像一节即将燃尽的烛芯：“第七块瓷砖...”沾血的指尖在空中虚划，“冰箱在第七块的位置...”

    手电筒光束随之移动，照亮墙面间隔均匀的方形瓷砖。从灶台开始计数，第七块瓷砖中央贴着夜光材质的北极星贴纸，而真正的冰箱在斜对角第九块的位置。

    那晚我们坐在飘窗上等物业修电路。林绪之披着我的警用外套，袖口垂下来盖住包扎好的手指。雨水在玻璃上织成流动的蛛网，他忽然说：“你知道视雪症吗？明明闭着眼睛，视网膜里还在下暴风雪。”

    我看着他被雨光照亮的侧脸，水痕在镜片上蜿蜒成河：“就像你画的那些雪？”

    “更像永远关不掉的坏电视机。”他屈起膝盖，整个人陷进外套形成的阴影里，“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成了人形相机，镜头碎了，但快门还在工作。”

    后来我在物证科看到三年前的卷宗。车祸现场照片里，染血的调色盘碎片拼出半轮月亮，就像林绪之虎口那道疤。法医报告显示，挡风玻璃残片嵌入虹膜造成的创伤性白内障，比彻底失明更残忍，他的世界永远停留在那夜忽明忽暗的救护车顶灯里。

    梅雨快结束时，我发现林绪之的秘密基地。那是在帮他找失踪的玳瑁纽扣时，意外撞开储藏室的樟木箱。箱底铺着学生时代的速写本，最新那页画着穿制服的背影，右下角标注：借光人·梅雨季特供干燥版。

    我摸着后颈那颗和画中如出一辙的小痣，突然明白他为什么总在雨天煮姜茶。水汽氤氲的厨房里，他对着根本不在原位的糖罐说“要加两勺蜂蜜”，其实是在等谁接过他悬在半空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