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号:104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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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里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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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言

    我曾以为,人是可以活成一棵树的。

    深埋于土,安静地长,不问归处。

    直到有一天,我看见你。

    那天阳光很亮,你从南郊的秋叶里走来,带着一身不属于关中的气息,干净、白净、连笑都张扬。你说:“你让我安静。”我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原来光是会让人疼的。

    后来我才知道,光不疼。疼的是我们一生都在逃的自己。

    我从小就是那种让人一眼看了就摇头的孩子。

    不是顽皮,不是调皮捣蛋,更不是那种拿棍子追狗满村跑的小混球。只是静——安安静静地坐着,看你一眼就低头,把话咽进肚子里的那种安静。仿佛我从来就不属于热闹的那一边。

    我的动作里总缺了点“男孩该有的样子”:不抢、不闹、不争先。课堂上从不主动举手,连偶尔被点名回答问题也像是被判了刑,结结巴巴之后换来的是轻轻的笑声。操场上,我从来都是看,不是参与。

    我常常是一个人:一个人上学放学、一个人写作业、一个人蹲在屋檐下看蚂蚁排队搬家。午后的阳光晒在瓦片上,而我就在那道阴影里,拎着水壶走向地头,不说话也不喊人。

    偶尔路过巷子口,看到一群男孩嘻笑着冲向村口的河滩,脚底扬起一层土雾,像突然奔跑的山雀。我会停下脚步,站在墙角,看他们的背影。看着看着,心里隐隐发紧,像有人悄悄捏住了什么。

    那是什么情绪呢?我也说不上来。像羡慕,又像某种更深更远的渴望,一种说不出口的、像饿了很久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一直在忍的那种渴望。

    但我不是他们。我更像是那棵歪脖老槐树下长出来的一株小蒿草。细瘦、弯曲、不起眼。风吹一吹就低头,不会引人注意,也没人愿意去踩。

    在陕西关中渭北平原的这个叫下岿的小镇上,男孩的命仿佛早早地被写进了土地的年轮里。读完初中,考不上高中,就得南下去广东,车间拧螺丝、工地搬砖、或者站在服务台后穿上别人发的制服说“欢迎光临”;听话一点的,就留在镇上,开个铺子,修摩托、修电视,熬一辈子。

    而我——他们都说,我这性子,走不远。不是我说的,是他们说的。

    他们看我的眼神,像在打量一棵长歪的树:细,怯,别扭,不顺眼。不是读书的料,也不是干活的命。仿佛我该去干什么,早就写好了剧本,不容我更改半句。

    我父亲不怎么说话,嘴角总叼着三块钱一包的“窄版烟”,味呛得人心烦,烟灰掉在衣襟上也不拍。他一生都在地里翻土,头发被太阳晒得发黄,从来不看我一眼。

    他没夸过我,也没骂过我。他的沉默,比任何一句责骂都更让人发冷。那不是因为严厉,是一种彻底的不在意。

    就像他种的玉米苗,站得正不正,一眼看出;要是歪了,也没必要扶,锄了便是,不值得操心。

    我一直觉得,在他心里,多一个我,少一个我,没什么区别。他之所以点头抱养我,大概是因为母亲坚持。

    母亲又黑又瘦,身形像院子里那口老井,沉着却固执,总带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她蹲在地里拔草时,有时会抬头看我一眼,语气淡淡地说一句:“你就争口气,别让我在人前抬不起头。”

    她说这话,不是因为心疼我,而是因为面子。她怕别人说她:“连个抱来的娃都教不出来。”

    我有一个姐姐,一个妹妹。姐姐比我大四岁,出嫁了,很少回家;妹妹比我小四岁,嘴甜,长得水灵,走到哪儿都惹人喜欢,是家里人逢人就夸的“好闺女”。

    我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尽管,是被捡来的。

    小时候,村里人喝酒打牌时说话大声,什么都不避讳。他们常常当着我的面笑:“他呀,是隔壁村抱来的,命硬,不好养。”

    我低头装作没听见,耳根却早就红透了。

    那句“命硬”,像钉子,一点点钉进心口。每一声都像落锤,钉得不响,却很疼。

    那天晚上,我梦见自己站在一片收割后的麦田里,风一阵一阵吹着干草,沙沙作响。我一个人走啊走,走到天黑。村口的狗不认识我,连影子都看起来陌生。我张口想喊“妈妈”,却一个音都喊不出来。

    梦醒时,天还未亮。我睁开眼,望着屋顶斑驳的梁木,忽然觉得,自己像那个梦里走失的人——没有来处,也没有归处,只能不停往前,往一个谁也不保证能抵达的方向。我睁着眼望着屋顶低矮的土炕梁,手边传来妹妹均匀的呼吸声。她睡得很熟,嘴角微微翘起,像梦里正在追一只蝴蝶。

    那一刻我想,也许她才是“真正的孩子”,是这个家血脉里自然生出的枝丫。而我——只是被塞进来的,勉强贴上姓氏,努力生根的一根嫁接枝。

    “不是亲生的”从来不是一句明说的话,它是一种慢慢渗进骨头的感觉——就像你天天吃着家里的饭,却总忍不住想:我真的配吗?我是不是吃多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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