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踩碎虫壳的声音。
萨维尔对跟在身后的卡娅说:“你就别去了。上回那事……你魂还飘着。我逼你太急了。不该那样的。”
“老师,学生近来反思,” 卡娅的脊梁骨绷得笔直,指甲抠进掌心,掐出几道白印,“学生不能辱没老师的培养。有一些事情我必须要学会。这一次我可以的。我这就去……”
“回来!”萨维尔抓住她的胳膊,把她如鞭陀螺般扯回。
“不许看!”
可是卡娅看到了。一个头颅被当作投壶的壶,被投的是指骨。
和自己一个国家的同胞们。
所有人,都在笑。
所有人。
“开个衡步律,我们回去!”萨维尔轻喝道。
失了魂的卡娅像一具被抽了筋骨的皮影人。
她想起那日磔州城血战看到的“东西”——那些顶着人皮却被掏空了的“律能人”。战场上的肾上腺素下去,恐惧是一场漫长的后知后觉。
那皮……皱巴巴的,泛着一种死鱼肚皮似的青白灰。凑近,一股味直往人脑仁里钻——那不是已经熟悉了的战场惯有的血锈焦糊,是甜得发腻、腻得发馊、馊得透着股阴森森的凉气。像泡在坟头积水里用作祭品的烂橘子,又像医院地窖里捂了十年的福尔马林罐漏了缝,那腌透骨髓的邪味,糊住眼睛鼻孔喉咙,糊得人五脏六腑都绞成一团发霉的破棉絮。
可最令人作呕的,是那皮囊下裹着的“瓤”。
胸腹那豁开的大口,十分敞亮,露出里面一团死物活物。一颗心脏,乌紫发黑,胀得像颗灌脓的肿瘤,黏糊糊地贴在腔底。它会跳。咚……咚……咚……此刻在卡娅的脑中,每跳一下,裹着暗红血的黄浊粘液,就从破烂的心包膜里挤出来,噗嗤噗嗤,腻歪歪地挂在腔壁烂肉上,拉出粘稠的丝。
围着这烂跳的毒瘤心,是那些“虫子”。
无数根透明得能看见里面淌着各色汁液的“管子”,盘踞着,攀爬着,像一窝刚从腐尸肚肠里钻出来的、撑得滚圆的肥蛔虫。红的像凝了的经血,蓝的像坏死的胆汁,绿的像溃烂的脓疮……这些脓水就在那透明的“虫”身子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流淌着,泵动着。五光十色的液体磨擦着管壁,发出湿漉漉、滑腻腻的叽咕声,活像有无数张看不见的絮絮叨叨的嘴,在黑暗的腔子里吮吸、咀嚼着腐烂的内脏。
这些管子扎进烂肉,钻出骨缝,缠上跳动的毒瘤心,把那噗嗤噗嗤挤出来的黄浊粘液又泵回去。泵进去。周而复始。哪里是“循环”,分明是这具烂透了的空腔里,一群贪婪的蛆虫和一颗垂死的毒瘤心,在玩着一场永无止境的、呕吐与吞食的腐败游戏。
这些东西顶着张死鱼肚皮似的人脸,穿着破烂的军服,还能抡刀砍人。它们动起来,腔子里那些肥蛔虫似的管子就扭得更欢,脓水咕嘟得更响,那颗乌紫发黑的毒瘤心就跳得更癫狂。一股股浓得化不开的甜馊腐气,就从它豁开的胸腹口里跑出来,糊人一脸。
更恐怖的是,卡娅看清了一些人的脸。
幽环军医署署长、医疗部的第二副长官,那个曾经和萨维尔交好后带兵偷袭萨维尔府邸的人,被处死前大叫着:“你疯了吗,瑞依文!你这是要毁了这个国家的年轻人!”那次卡娅被萨维尔叫进房里不许看,她曾为这一次从□□到精神上的“被保护”而回味无穷。
恩弥·阿莫里牙,那个设宴差点杀掉萨维尔和卡娅的萨维尔旧手下凯穆·卢坎的副帅,卡娅也见过。自从萨维尔薄衣而出,要卡娅给她梳妆后,卡娅再也没见过这位帅气的年轻将军。她记得凯穆以为萨维尔必死无疑之际曾怒吼:“你当时杀我副帅恩弥的时候,你哪怕有那么一丝记挂他对你的情分,你哪怕有那么一丝人性,你都不至于穿得漂漂亮亮在他最爱你的时候把他杀掉!”
还有一位身形明显还没发育好的少年,那是那位背叛萨维尔、把萨维尔带血的绷带交给凯穆从而给萨维尔造成几乎永久性伤害的府兵。
他们三个的头颈部有百足虫般的缝合线。
这些都是老师制作的……
失了魂的卡娅的脸是萨维尔洗的,战服是萨维尔一件件脱下的,睡衣是萨维尔一件件换上的,那散了架打了绺结满别人的血的疙瘩的头发,是萨维尔握着明玉梳,蘸着温水,一节一节,小心往下梳的。梳齿刮过头皮,带下粘着的血块和灰土,扯得卡娅僵硬的脖颈微微后仰,露出脆弱的喉管,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眼泪汩汩地流。
“老师……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萨维尔用胸前绣有乌鸦的大长围巾擦着她的眼泪。外面下雨了。
“不要说对不起。”
后来为什么自己的唇和伊瑟拉的唇碰上了,卡娅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是几日之后发生在澄原境内的集中营的事了。
她在伊瑟拉怀里也同样流着泪,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外面同样也是下着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