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小节：铁锚沉江

    2000年惊蛰，珠江口的咸湿风灌进安全帽，谭的隆盯着图纸上的“斜拉索锚固段钢筋分布”，密集的网格线像张倒扣的渔网。这是他第一次接沿海项目，珠海淇澳大桥的钢筋锚固技术，比西南高楼的悬挑梁还要复杂三倍。

    “隆哥，这钢筋弯度跟麻花似的！”虎娃举着18螺纹钢比画，海风把他工装上的“老谭卡”反光条吹得噼啪响，“咱在成都扎的都是直筋，这拐七道弯的，咋个下力嘛？”

    谭的隆摸着犁铧尺上的旧刻痕，突然想起父亲在土坯房里说的“钢筋要像黄鳝”——眼前的锚固段钢筋，正需要在狭小空间里扭出蛇形弧度。远处桩机轰鸣，海水拍打着栈桥，咸水溅在钢筋上，比成都的冻雨更涩。

    “去捡些废轮胎。”他敲了敲图纸上的锚固点，“把轮胎割成弧形夹板，当模具。”崔德井在旁笑骂：“龟儿子，你当时在老家编竹筐嗦？”话虽如此，却第一个扛起了废轮胎。

    第二小节：锈浪拍岸

    工棚里的台灯在海风中摇晃，小琴的作文本摊在铁皮桌上，“我的爸爸”四个字被海风洇湿边角。谭的隆读着女儿写的“爸爸的手像钢筋一样硬”，突然听见窗外传来争吵——翠花正和学校老师通电话，粤语混着四川话在夜色里打漂。

    “借读费又涨了？”他接过妻子捏皱的缴费单，珠海的春寒比成都更刺骨，“去年不是说好了……”翠花抹了把眼角：“老师说，农民工子弟占了本地学位。”她从口袋里掏出小琴的算术本，最后一页画着歪扭的钢筋卡子，旁边写着“给爸爸的礼物”。

    谭的隆摸了摸女儿藏在本里的贝壳——上周带她去海滩捡的，白色纹路像极了钢筋的螺纹。突然想起九岁那年，自己在晒谷场学扎房梁，父亲的手掌也是这样粗糙，却能把废铁丝变成撑起屋顶的脊梁。

    第三小节：锚环绞力

    三月的珠江口起了平流雾，锚固段的钢筋模具在雾里若隐若现。谭的隆赤手攥着加热后的钢筋，烫得龇牙咧嘴，却咬牙把它按进轮胎模具：“注意咯，拐点要留两公分延展缝，跟咱老家木桶箍铁条一个道理。”

    耿世好戴着露指手套递钢筋，手套边缘早已磨穿：“隆哥，这钢筋吃了盐巴嗦，比成都的硬三倍！”海风卷着咸水打在焊点上，吱吱冒出白烟，谭的隆突然发现，被海水侵蚀的焊点，竟比淡水环境下得更牢固——就像他们这群农民工，在城市的咸涩里，反而磨出了更硬的骨头。

    当第一组蛇形钢筋骨架成型时，质检工程师的测距仪停在半空：“误差两毫米！你们是怎么做到的？”谭的隆擦着汗笑：“用手掰的，比仪器准。”

    第四小节：潮间带痕

    周末的海滩上，小琴蹲在礁石旁画钢筋，海浪舔过她的凉鞋。谭的隆把捡来的扇贝壳磨成尺子，在沙滩上刻下十二公分的刻度：“看，这就是爸爸平时用的‘贝壳卡’。”

    女儿摸着贝壳边缘的毛刺：“比同学的塑料尺好看。”她突然举起画满钢筋的作业本，“老师说，我的作文像钢筋一样生硬。”谭的隆接过本子，看见“爸爸的手”那篇里，她把焊疤写成了“星星落在手上”。

    海风掀起翠花的蓝布衫，她正把工友们凑的借读费塞进塑料袋，防水胶带缠了三圈。远处的淇澳大桥正在合龙，钢筋骨架在夕阳下投下巨影，像父亲当年在晒谷场扎的房梁，稳稳地撑住了半边天。

    第五小节：盐粒结晶

    四月的暴雨来得猝不及防，锚固段的钢筋网在咸水中岌岌可危。谭的隆带着虎娃潜入水下，用自制的“橡胶箍筋”加固焊点——这是他从渔民补网手法里得来的灵感，橡胶圈在盐水中的韧性，竟比钢铁更持久。

    “隆哥，水下能见度不到半米！”虎娃的潜水镜上蒙着水雾，钢筋倒刺在他手臂划出血痕。谭的隆攥着带刻度的贝壳尺，突然想起九岁那年在暴雨中护梁，父亲的后背也是这样挡在他和坍塌的土墙之间。

    当最后一道橡胶箍筋扣紧时，超声波检测仪显示：锚固段承载力超出设计标准15%。项目经理拍着他的肩膀笑：“老谭，你这土法子，比德国进口设备还牛！”

    第六小节：潮落潮起

    工棚外的探照灯扫过海面，谭的隆摸着刚发的“优秀农民工”奖章，金属质感比不上犁铧尺的温润。小琴趴在他腿上睡觉，手里还攥着贝壳尺，尺身上的刻度被海水泡得发白，却比任何奖状都清晰。

    翠花递来热姜茶，杯沿印着“淇澳大桥建设纪念”：“张总说，下个月有个香港的项目。”她欲言又止，目光落在女儿磨破的校服袖口，“那边的学校……”话没说完就被海风打断，远处传来货轮的汽笛，像极了当年村口拖拉机的突突声。

    谭的隆望着窗外的大桥，钢筋骨架在夜色中闪着微光，突然发现，这些年扎过的钢筋，早已在他生命里织成了一张网——网住了乡土的根，城市的梦，还有女儿作业本上的星星焊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