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小节:背井·背篼
“狗娃子,莫要慌,把棉絮再往背篼里塞塞紧。”谭的隆蹲在院坝一角,熟练地帮幺弟捆扎着蛇皮口袋,手指在塑料绳间穿梭,磨出了岁月的痕迹。三月的夜风裹着油菜花味,婆娘王秀芳端着搪瓷碗过来,碗里卧着四个糖心荷包蛋:“吃了再走,路上要翻龙泉山呢。”
他抬头看见母亲在门框下抹眼角,竹背篼压得肩头发沉:“妈,等挣了钱,给您扯匹的确良做新衫子。”身后九个汉子稀稀拉拉应和,鞋底蹭着青石板路响。十六岁的虎娃突然蹿过来,往他手里塞了把胡豆:“隆哥,我想跟你们去城里耍!”
谭的隆揉他毛脑袋:“等你长到一米七,哥带你扎钢筋。”话音未落,村口拖拉机“突突突”开进坝子,柴油味呛得人眯眼。这是他第三次去成都探路,前两次带回来的照片里,玉林小区的脚手架像棵正在疯长的铁树——此刻,这棵树正用看不见的根须,把这群泥腿子往钢筋丛林里拽。
第二小节:头道工
“龟儿子,绑扎铁丝扭成麻花嗦!”玉林工地的李工头叉着腰,盯着歪歪扭扭的箍筋直冒火。谭的隆蹲下身,指尖抚过钢筋焊点,焊点冰凉,像块焐不热的铁疙瘩。同村的老吴梗着脖子想争辩,他扯了扯对方袖口:“李哥,我们重来。”
夜里收工,月光把钢管影子拉得老长。谭的隆掏出《钢筋工手册》,那是从县图书馆借来的宝贝,手指在‘梁柱节点核心区加密绑扎’一页反复摩挲,纸页边缘已略显毛糙。老吴凑过来:“隆娃子,你说城里的钢筋咋个比老家的细?”他用笔尖轻敲图纸,神色凝重地说:“细是细了点,但承重力可不能马虎,算错了可是要出人命的。”
凌晨三点,工棚顶漏下的雨水打在铁皮桶上叮咚响。他举着电筒,在废钢筋上练习“缠扣绑扎法”,铁丝在指缝间勒出红印。直到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他才把九个兄弟叫醒:“都看仔细了,手腕得有力,像甩牛鞭那样,绑扎点间距得严格控制在十二公分——”当第一缕阳光爬上脚手架时,新扎的钢筋骨架像排站直的士兵,李工头远远瞅了眼,喉咙里哼出半句:“龟儿子,还有点门道。”
第三小节:倒春寒
四月的倒春寒来得突然,细雨裹着冰碴子砸在安全帽上。谭的隆站在三楼外架上,看见搅拌机旁的虎娃正用袖子擦鼻涕——这娃偷偷跟着拖拉机混进工地,此刻正抱着比人高的钢筋打摆子。
“老吴,把你的劳保服脱给他!”他吼完才发现自己声音发颤,摸了摸裤兜,里面装着王秀芳缝的平安符,边角已磨得发白。突然听见“咔嚓”一声,脚下脚手板的竹片裂开,他猛地拽住身边的立杆,冷汗浸透了后背——要是摔下去,九个兄弟的工钱就成了泡影。
当晚工棚里,十个汉子挤在炭火盆旁。虎娃脸色通红,额头滚烫,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胡话:“隆哥,我梦见钢筋在夜空中跳舞,像蛇一样扭曲……”谭的隆把最后半块压缩饼干掰成十份,突然听见工棚外有人骂骂咧咧:“妈的,甲方说钢筋用量算多了,这周伙食费扣一半!”老吴急得直拍膝盖,正要起身冲出去,却被谭的隆一把按住:“别急,先给虎娃买药要紧,剩下的钱……我去找李工头想想办法。”炭火明灭间,他摸出笔记本,在“欠老李家320元”后面又画了个重重的叹号。
第四小节:铁树开花
半个月后,玉林小区的第一栋楼封顶。谭的隆站在楼顶,看着远处的天府广场正在挖坑,推土机碾过的泥地上,几株蒲公英正顶着白绒球摇晃。李工头递来支红梅烟:“龟儿,你那套‘梅花形绑扎法’,连设计院的老学究都夸稳当。”
他小心翼翼地捏着那张皱巴巴的验收单,指尖轻轻地在“合格”两个字上来回摩挲,眼中闪烁着不易察觉的光芒。突然听见楼下有人喊:“谭哥,你婆娘捎信来咯!”王秀芳的字迹歪歪扭扭,最后画了个歪嘴笑:“妈说你寄的白糖收到了,虎娃娘给你纳了双新布鞋,千层底的……”
收工后,十个汉子围坐在工地旁的苍蝇馆子,搪瓷盆里的麻辣火锅咕嘟冒泡。老吴举着搪瓷杯碰过来:“隆娃子,下个月要是接得到省体育馆的活,咱们是不是也能睡有玻璃窗的工棚?”谭的隆猛灌一口散装白酒,辣意直冲喉咙,再蔓延至胃底。他抬眼望向街角初现的霓虹,心中忽生感慨:那些钢筋脚手架,不正如家乡田埂上顽强冒出的春芽吗?只要根扎得深,何愁不能顶开重重阻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