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瑛睁开眼。
从车帘缝隙间漏下的那点阳光,不知何时已消失殆尽。一名紫衣佩刀侍卫盘膝坐在窗边,正用火折子点桌上的蜡烛,融融暖光充盈车厢,照亮了她那张既冷且艳的脸。
槐瑛盯着那团烛火,但其实什么也没看,就那样发着呆。她侧躺在一张并不算柔软的软座上,双手被粗绳反绑在背后。那侍卫怕她跳车去要钟银溶的狗命,将绳索勒得死紧,毛刺卡进肉里,反复摩擦出一点细微的痛和痒。
她沉浸在这一点异样的感觉里,被沉闷的蹄声、倒下的世界,还有散不去的锈腥味包裹,神思飘然远去,一切都变得无足轻重。她从中品味出某种安宁。
突然的,不知路上磕到了什么硬物,车厢一阵剧烈颠簸,那刚刚燃起的烛火闪烁几下,险些就此夭折。
槐瑛被颠得回过神来,终于意识到当下身处何景何地,目光缓缓落在紫衣侍卫的脸上,哑着声音开口:“阿雁呢?”
紫衣侍卫扭头,见槐瑛神色清明,明显松了口气,答道:“和其他人一起跟在后面。”
槐瑛“嗯”了一声,又闷闷闭上嘴。
车内的这位紫衣侍卫,名叫千崖散,是千崖家品级最高、且仅此一位的三花侍卫,身份非凡,来历也很不凡。据说此人曾以野妖之身没入暗影阁,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她却靠着功绩硬生生杀了出来,成为了暗影阁创立至今第一个重获自由的暗卫;槐族长看中她资质,开出重金想要招揽,她断然拒绝,当着旧主之面撕毁身契,转头便投效了千崖家,由此博得千崖钧万般信任喜爱,半生经历堪称传奇。
槐瑛跟她说不上熟,但也很难说不熟。千崖散还在暗影阁当影卫时,每日的主要任务就是暗中保护这位旁家小主人,槐瑛看不见她,她看槐瑛却是一清二楚。槐瑛曾经见过什么人、吃过什么药、去过什么地方,通通瞒不过她的眼睛,如今也通通逃不过千崖钧的耳朵。
因这层关系,槐瑛对千崖散的存在一直很有些抵触。她分不清千崖散究竟是后来归顺了千崖家,还是从一开始就被祖父安排成了用来掌控自己的棋子。在他们面前,她就是个毫无隐私的透明人,交谈已无意义,不如当个哑巴省心。
千崖散暗卫出身,也不是个擅长聊天的人,只要没人让她答话,她能一声不吱地过三年。车内的气氛就这么沉寂下来,槐瑛看着蜡烛,千崖散也看着蜡烛,那东西却不成器,火苗忽强忽弱,越烧越细,终于在下一次颠簸中彻底熄灭了。
车厢陷入漆黑,千崖散吹了火折子,还想再点一次蜡烛,里头的烛芯却好似被水泡过,怎样都不肯重燃。屡次失败后,千崖散推开烛盏,放弃了。
槐瑛的姿势并不太舒服,手臂硌着胸腔,挤压五脏六腑,侧颈悬空,随着马车摇摇晃晃。本想就这么挨到目的地,谁知一切细碎的不适感都在黑暗中变得更加鲜明,她被颠得有点想吐,压着声音道:“我带了蜡烛。解开绳子,我自己拿。”
随身带蜡烛不是个常见的习惯,但槐瑛的乾坤囊里装了无数鸡零狗碎的玩意,千崖散对此并不意外,默不作声地抽出短刀,给槐瑛松了绑。
槐瑛坐起身,揉了揉酸胀的脖颈,从腰间锦囊中摸出一截浅红色的短烛,递给千崖散。千崖散接了,却没立刻使用,而是先放到鼻底闻了闻,又抠下一点碎蜡,伸出舌尖舔了,确认无毒后,才将东西按在烛盏里。
碧色火苗燃起,烧出一缕带着椒叶辛味的幽香。这是百川家研制的药烛,还在调试阶段,小世子照例送了槐瑛两份样品,槐瑛已经用掉一块,如今是第二块。
她吸入那清爽香气,翻腾的肺腑立竿见影地平静了些,脑子也重新活泛起来。
——她早料到祖父会阻止自己杀钟银溶。
这些年来,不单是千崖钧在派人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她也一直在暗中关注千崖钧的动向。
千崖钧喜欢收集武器。
文人贪墨,武者恋兵,而天下奇兵十有八九归于钟银陵。雪松家主的晓梦笔、宫执玉传给宫琴珩的那把活乌木琴、槐致明手里的弯刀决意,三把绝世神兵,更是全部出自钟银家主钟银弋之手。
拥有一把钟银家主亲手锻造的武器,是每个武者梦寐以求的事情。但顶级炼器师的架子比天还大,若非上四家出身,便只有献上珍宝重金、乖乖排队,才可能等到弋大师为自己开炉一回。
千崖钧也想定制一把武器,但他早年修为不济,人微言轻,好不容易领到了钟银弋的牌子,却被对方冷落拖延、克扣材料,最终得到一把敷衍了事的铁扇刃,修修补补用了多年,受尽旁人讥笑奚落。
后来他翻身跃龙门,坐拥无尽权力财富,最爱干的事便是四处搜罗上好兵器,只为填补往日心中遗憾。如今各色奇兵堆满整座库房,他仍觉不够,非得要一把钟银弋亲手打造的绝世神兵来配自己,才肯一雪前耻。
可惜时过境迁,钟银弋已闭门隐退多年,谁的生意都不接,只还有百川家一张单子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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