蜿蜒惊心,“荧惑守心,女主摄政。”
她心头一震,指尖微微发颤,正欲细细辨认,班昭不知何时已至身旁,几乎在顷刻间将那简策抽走。
“这不是你该读的。”班昭神情前所未有地凝重,语气亦比往常多了三分威严。
“先生……”邓绥轻唤。
班昭却打断了她,眼神沉静如古井,却泛着锋芒:“记住,世间有些事,知道得越晚越好。早知未必是福,谶纬之言,更非女子所宜轻信。”
她随即转身,从书架上抽出一卷新简递来,语声一转,却如平常那般温润:“今日讲《孟子·尽心下》:‘尽信书,则不如无书’。你若真想为史立言,便得学会辨真伪、明是非,而不是盲从于竹帛之语。”
邓绥垂首应是,心神却久久难宁。那一行“女主摄政”如蛊般缠绕在脑海,她不知那星象所指何人,却莫名生出一丝寒意,又一丝莫可名状的悸动。
自那日起,她愈加勤学不怠。除却五经经义,她亦随班昭学得旁门技艺:
她能以算筹推演日月交食之机,揣度岁时变换之律;能凭浮云变色,分辨风起雨止,旱涝之兆;更能识百草毒性,分蛇胆与蛇涎之异效。
尤其是那对阴陶得宠时佩戴的“翡翠”耳珰,邓绥曾趁夜以银针试之,针尖顿时泛黑。她才知那对华贵岫玉竟浸过蛇毒,若在体温加热时微释毒素,虽不致命,却可令人昏眩失神,最适合用在竞争者初登殿前之时。
她记得那晚宫宴后,阴陶步履轻飘、面色潮红,所言所行俱失分寸,而后不过数日,便被送往杏梁殿“静养”。
世人皆道后宫争宠在容色珠翠,实则不过一场无声战场。邓绥无声地笑了,手中铜匜仍温热,那行小字日夜温在她掌心深处:「永元四年,肇赠绥」。
她不知刘肇知晓几分,也不知这场棋局谁是执子之人。但她明白,想在这片天宫里活下去、走上去,靠的不是祈愿,而是心智与胆识。
窗外,一道秋光斜照入室,星图投在邓绥额前,像一场沉默的预兆。她低头继续抄写,却不知自己指下,已悄然书写出一场新局。
重阳佳节,金风送爽,菊香满苑。这一日,东观书阁外桂枝摇曳,几片残黄的叶子随风飘落,在案头书卷间打着旋儿。班昭自袖中取出一物,轻轻递予邓绥。
那是一支青玉所雕的笔,笔杆温润如脂,尾端嵌着细金流云纹,映着秋日天光,泛出点点碧光。
“这支笔,本拟赠与太学中最出色的生徒。”班昭语声低缓,眉眼却带着一抹难得的温意,“如今看来,你比我兄长班孟坚当年……更有灵思与胆识。”
这位素来严厉寡言的女史官,今日少见地动了真情。话音未落,却又顿了一下,语气微妙地一转:“可惜……”
“可惜什么?”邓绥指尖轻轻摩挲那青玉笔,像是抚触一段命运的脉络。
班昭没有立刻答话,只是目光越过窗棂,投向南宫深处那重重宫墙之上。宫殿飞檐在日光下镀上一层淡金,静穆庄严。她缓缓道:“可惜你生为女子。”
片刻的沉默,在二人之间流淌开来,如同这座宫城里那些不言的秘密。
邓绥垂眸,指尖仍不舍地在玉笔上流连,那是她此生第一次,感到命运在掌中微微发烫。她忽然想起前世图书馆中那册《汉书》,封页上端端正正地写着八字:“邓绥临朝,班昭秉笔。”
那是两个名字在史书封底上并肩的荣耀,是后世女子难以企及的星辰。而此刻,星辰正照耀在她们的脚下。
她抬起头,认真地看向班昭,眼神澄澈如洗:“先生,若天赋与学识无别,女子为何不能如男子那般,著书立说、载入青史?”
班昭怔了一下,眼中光影微颤,仿佛邓绥这一问,穿破了漫长沉寂的岁月,撞击到她心中那扇早已封尘的门扉。
旋即,她低低一笑,笑意如秋水泛波,愈漾愈盛,终至朗朗。笑声穿堂入瓦,惊起廊下栖息的山雀,扑棱棱跃入湛蓝的天幕,在重阳高空划出斜斜一道翎羽般的弧线。
“说得好。”班昭凝视邓绥,眼中竟泛出一丝未曾有过的光彩,“若是女子皆如你,世间典籍,又怎只许须眉来写?”
风起,菊黄一树,落叶纷飞。
而那支青玉笔,在邓绥掌中沉静地躺着,仿佛一枚尚未落下的书史种子,正等待她将未来一页悄然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