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熙二十一年仲夏,隆熙帝驾崩。
赵邑安记得分明,那夜昭阳殿的石榴花开得泼天血红,沉甸甸压得枝桠几欲触地。
值夜太监挑着白纸灯笼疾行,灯影掠过宫墙惊起寒鸦,哑啼混着灵前诵经声在殿宇间回荡,凄厉更胜鬼哭。
悲声潮涌里,她一身素缟跪在灵前,静若寒潭。
世上最疼她护她的人去了,她眼底却干涸得挤不出一滴泪。
她的父皇病的太久了,久得她早将这场永别在心头预演了千百回。每念及此便泪如泉涌,真到棺椁落地时,反似卸下千斤重担。
那个愿为她摘星揽月的君王,那个总笑言“父皇要寻这世间最好的儿郎给囡囡做夫婿”的父亲,终是成了楠木棺里无知无觉的躯壳。任殿中哭嚎震天,再唤不醒分毫。这世上有太多不公,唯独死亡是绝对公平的,任你九五之尊或布衣黔首,咽了气便都成了棺中枯骨。
身侧美人哭得浑身发颤,正是她的母后大徴皇后,素衣丧服难掩倾城绝色。
另一侧嬷嬷怀中,幼弟睡得酣甜。粉嫩脸颊随呼吸轻鼓,满殿哀声竟半点惊不醒他。
彻夜未眠的酸涩刺得眼眶发胀,赵邑安刚闭目欲歇,指尖触到幼弟温热的袖角,眼睫蓦然掀起。她就怕自己闭眼的间隙,身畔幼弟便性命不保。
娘仨身影在地砖上拖得老长,如同待判生死的三名囚徒,前路茫茫未卜吉凶。
“公主,大殿下没影儿了!”
赶来的小太监凑到她耳边急报。灵堂里哭嚎声震天响,头回压根没听清,等那太监又道了遍,赵邑安脸色骤变。
留下八名精锐暗卫护住母后与坤儿,自己拎起裙裾疾步而出。
原本她只需静待朝会时,司礼监太监当众展读明黄遗诏。坤儿由母后执手引向蟠龙金阶,登上龙座。
待幼帝稚声诵完“皇天眷命”,她便自玄漆金柱后转出,命人宣读先帝另道旨意:“皇帝年幼,太后伤恸,着长公主赵邑安摄理朝政。”
然计划赶不上变化。
派去传诏的四位托孤老臣也该到了。她本是打算秘不发丧,等他们到齐商定仪程,扶幼帝灵前即位。怎奈驾崩讯息竟不胫而走。
此刻在这紧要关头,皇兄又杳无踪迹!
赵城乾本是嫡长太子,若非三年前秋狩坠马损及神智,怎会被废储位?他舅家定国公府执掌京畿三万禁军,倘若寻不回皇兄,让姬家抢先找到人,他们若不顾先帝遗诏,执意要拥皇兄登位!届时...坤儿恐怕性命难保。
思及此,赵邑安只觉孝服紧贴脊背,三伏天的闷热混杂着灵堂香烛气息,冷汗顺着脊柱滑落。
说到底,她不过是个刚满十六的少女,纤弱的手腕连玉镯都承托不住,此时却要担起这倾覆天地的千钧重担。
赵城乾的侍从皆在殿外守候,连平日寸步不离的内侍也于廊下侍立,偏就寻不见他踪影。
大半个禁苑搜寻殆尽,蹊跷的是竟无宫人曾见他踪迹。赵邑安扶着廊柱匀定气息,玉珠忙替她拭去鬓角汗珠。她思忖片刻又折返身朝宫门疾行。
羽林军统领赵攀按刀迎上:“殿下明鉴,今夜出宫的全是报丧信使。宫门弟兄瞪眼守到现在,莫说大殿下,便是只飞蛾也难越门缝
赵邑安颔首:“赵统领辛苦。辰时之前,除却四位大臣,任凭何等令牌皆不得放行出入。”
“末将领命!”赵攀抱拳应是,抬首见她眼底血丝密布,放柔声音:“公主节哀。”
“好。”
她唇边浮起浅淡苦笑,转身时孝衣曳起微尘。单薄身影没入宫灯未及的幽暗处,似一袭被风卷入深庭的素帛。
七拐八绕走到处荒僻宫院,赵邑安抬头望见门匾上锈迹斑斑的“昭兰宫”三字。
她摆手止住随从:“不必跟来。”
“公主!”玉珠急得攥紧帕子。
“皇兄不喜人进此处。”赵邑安提起裙裾踏上石阶,湿漉漉的木门被推开时发出朽木呻吟。
此处原是先皇后被废后居所——赵城乾生母的冷宫。从前他失踪,有几次蜷在这里。
院里荒草漫过石阶,寝殿蛛网垂帘。赵邑安里外寻遍,连床底都探过手去摸,只触到满把冷灰。
忽然她醒过神来:皇兄哪能躲过满宫眼目跑到这儿?
走到积尘的床榻边坐下,忆起赵城乾每次来此都赖着不走,他就伏在这污旧的床榻上,将头埋进臂弯里呜咽着唤“母后,孩儿想你”。
皇兄是个可怜人,思及此,念及往后,赵邑安眼眶微湿,她轻唤了声“皇兄”。
“公主妹妹”。
赵邑安猛地弹身而起。这嗓音分明不是赵城乾的,惊雷劈进天灵盖,冷宫怎会藏人?
待看清门边那张面孔,她周身血液霎时冷凝,拔足便向殿门冲去。指尖方触及门环,“咔哒”一声铁链绞紧的锐响碾碎了最后希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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