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的缝隙间流淌进来。书架上那个藤编相框微微泛着暖光,六岁的我坐在雷丁的樱草花丛里,怀里抱着比脸还大的司康饼。照片边缘染着淡淡的茶渍——那是个阴晴不定的春日,我们刚铺开红格子野餐毯,雨点便猝不及防地砸在奶油草莓塔上。此刻我仍能回忆起湿漉漉的草腥味,和父亲西装口袋里融化的黑巧克力黏在指尖的触感。
旁边银箔相框里的海更蓝得不真实。两岁的我裹着鹅黄色连体衣,在横滨港的堤岸上蹒跚学步。母亲总说那天海风咸得发苦,可照片里三人依偎的身影却甜蜜得像刚出炉的玛德琳蛋糕。那些零星的记忆碎片中,最清晰的反倒是红砖仓库旁蛋糕店的冰柜——玻璃柜门上凝着薄霜,蓝莓芝士蛋糕装在靛青色纸盒里,盒角印着烫金的船锚图案。
我摩挲着相框边缘的贝壳贴纸,那是离开横滨前祖父粘上去的。十二年间,它跟着我们漂洋过海,如今贝壳表面的珠光已经黯淡,像被时光磨去了棱角。
“开饭啦——”
厨房里,裹着面包糠的可乐饼在滤油架上垒成金字塔。母亲神秘兮兮地眨眼:"咬的时候要小心哦。"金黄的脆壳在齿间碎裂的刹那,芝士拉出的银丝竟在暮色里闪烁,仿佛有人把月光纺成了线。父亲去年从大阪寄来的南部铁器煎锅正冒着热气,铸铁纹路间还嵌着去年圣诞烤鲑鱼时留下的油香。
"阮太太送来了这个。"母亲推来描金漆盒,掀开盖子的瞬间,柠檬草与鱼露的清香混着焦糖椰子气息扑面而来。蕉叶包裹的越南扎肉(Ch?? l??a)泛着珍珠色光泽,真空包装上印着河内三十六行街的老式拓印图案,边缘沾着几粒星火般的红辣椒碎——显然是刚经历了一场迫不及待的拆封仪式。
我轻触扎肉表面细密的芭蕉叶纹路,那是用祖母绿棉线捆扎留下的印记。凯文曾说,这种越南传统美味要用上等猪后腿肉,在石臼里捶打两小时,直到肉质化作丝绸般的胶质。此刻凝结在肉冻间的黑胡椒粒,正像他祖父那把老吉他琴箱上的星星划痕,藏着跨越北纬17度线的迁徙密码。
母亲往可乐饼上挤柠檬汁时,哼起了《北国之春》的调子。窗外,凯文遗忘在花坛边的自行车铃盖正反射着月光,而我的书包上,新买的星空投影挂件在黑暗里悄悄亮起了银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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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业本摊在餐桌时,暮色已经化作稠密的蓝。我用钢笔尖在《暮光之城》扉页划下潦草笔记:"爱德华的皮肤是否像翡翠湖的月光?"小说里福克斯镇的雨雾,此刻正与窗外湖面的水汽重叠。贝拉发现真相那章,恰有夜鹭掠过水面,爪尖在涟漪中写下转瞬即逝的密码。
十点整,母亲来收咖啡杯的手顿了顿:"又在看吸血鬼恋爱小说?"她指尖还沾着味噌汤的余温,拂过我后颈时激起细微的战栗。阁楼的老座钟开始报时,青铜钟摆的晃动惊醒了窗棂上的壁虎。
熄灯后的房间像显影中的相纸,渐渐浮现出月光的轮廓。我赤脚踩上微凉的地板,看见凯文傍晚提及的滑板场方向亮着零星灯火。树影在纱窗上摇曳,恍惚间幻化成爱德华在林间疾驰的残影。远处传来货运列车的轰鸣,像某个沉睡的巨兽在翻身。
睡衣口袋里,晴天娃娃的棉线不知何时缠住了凯文送的玻璃珠。这颗他在科学课做的陨石标本,此刻正泛着幽幽的磷光。我将它对准月亮,看见珠心封存的银色星尘在流转,忽然想起他说要带我去看牧夫座流星雨时的神情——眼睛亮得像刚擦净的望远镜镜片。
楼下传来父母压低嗓音的对话,大阪方言的尾音柔软地爬上楼梯。父亲视频通话的电子音忽远忽近:"...等盂兰盆节就回来..."母亲擦拭茶具的声响清脆如风铃,这些声音织成网,轻轻兜住了在三大洲缝隙间晃荡的童年。
翡翠湖突然掀起一阵疾风,惊飞了栖在码头的情侣天鹅。它们雪白的羽翼掠过水面时,我仿佛看见爱德华背着贝拉在月光下腾空。指尖无意识地在窗玻璃上画着十字,直到呵气模糊了湖对岸凯文家的轮廓——那扇亮着鹅黄色灯光的窗,此刻就像小说里卡伦家的客厅,藏着无数不可言说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