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的灯全关了,此刻是晚上八点,她们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在这么早的点钟就躺在床上,陌生的健康作息。
两个人中间隔了一点距离平躺在大床上,不约而同都是双手叠放在小腹上的姿势,平时肯定会因为这点没用的默契发笑的,但此时谁都没有作声。
五分钟后,章植夏开口了,她大致地讲了一下自己辞职的原因,带的这一届初三学生中,有一个平时看起来很沉默的男生,在中考之前最后一次交上去的作业中,夹了写给她的表白信,章植夏再三确认不像是恶作剧后,她和班主任一起找了这个男生谈话,试图和他讲清这种心理的可理解性和行为的不妥,碍于中考在即又加以安慰鼓励,男生当时沉默着没有说什么,她本以为处理得还算得体。
中考结束后第一天教务处的主任就找上章植夏和班主任,分别予以开除和降职降薪处罚,章植夏这才得知,这个沉默的男生回家告诉了自己的父亲,不知道他是如何描述,传到教务处主任那里的话术就变成了章植夏不正经撩拨学生,和班主任不分青红皂白训斥学生。
章植夏为了这件事申诉过好多次无果,至今还有一条申诉卡在校方那里没有回应,私立学校有些规定本就界定得比较灰色,证据空缺并不妨碍资本的判断。她受够了做伸冤的窦娥,那样凄苦的角色,尽管已被开除,还是编辑了辞呈发到教务处邮箱,只是对被她连累的班主任深感抱歉,她试图约班主任出来道歉,然而那边只回复了“不需要”三个字就再无联系。
她也能够理解,班主任修完产假回来上班不到一个学期,地位正是需要稳固的时期,班里的学生和任课老师被冠以了这样“不光彩”的事由,她需要承担很大的责任,下学期班主任是做不成了,又要少拿好多钱。
章植夏无法为自己没做过的事向他人谢罪,却也忍受不了因自己的缘故连累更无辜的人的良心谴责,最后唯一能做的只有保持沉默,成全他人的明哲保身。
章植夏陈述这些的时候很冷静,明明才过去半个月时间,仿佛这件事对她的影响已经趋近于零。
可梁声声知道不是那样的,这半个月里她一定温习了无数遍这之中的委屈、愤怒,才能做到不让情绪裹身,梁声声此时和她一同消化这份情绪,抬起胳膊将章植夏搂进臂弯里,只希望消减她一些痛苦。
章植夏默默地咬上自己的下唇,咬到发痛才将将吞下眼泪,她被教务处约谈的时候没有想哭,手指颤抖地打下辞职信的时候没有想哭,可此刻缩在梁声声的臂弯里,闻着酒店床头淡淡的熏香,在事件发生后所处的最安定、最温馨的环境中,泪水涌动却如同来势汹汹的潮涨,势必淹没一些东西。
当初不顾父母的反对,说安稳都是留给死人的,她都听他们的话大学读了师范,怎么就不能凭自己的想法进待遇更好的私立学校,四年的受教经历和六年的工作历程,说她没有一点行业归属感等于空谈,被迫选择的道路也留下过很多理想闪耀的时刻,人是会被感化的,她也一直努力做着用知识和道德感化他人的事情,谁能想到这份职业最后给她的结语无功也罢,竟然是有损有过,伤人伤己。
梁声声轻声询问她,真的决定就这样走到最后了吗?老师不当了,那你以后打算做什么?
章植夏深呼一口气,重新翻身仰面躺好,像一只柔弱却有胆的咸鱼。
“我要做小时候想做的事,人生没有试过把兴趣变现,那还挺逊的。”
梁声声听她这么讲,脑子里闪过她们曾经在家里盖着一床被子悄声说小话的画面,谈些梦话和谎话,以后会住上水晶房子的女孩,昨天不小心打碎了妈妈的花瓶。当然也聊着理想中的职业,要怎样凑够住水晶房子的钱,在那些闪过之后,梁声声脑子里留下了两个名词。
“夏夏,你打算转行做演员吗?”她问出这一个。
演员,章植夏愣住了,差点要梁声声给她做名词解释,对于落地太久的她来说,这两个字漂浮在半空,给她的感觉不是抓不住,而是伸不出手。
她无声地苦笑了一下,但回答得又轻巧:“八年前我已经做过演员了呀,接下来,我要当开店当老板。”
梁声声也多少猜到章植夏的选择,只是总觉得前一个答案的可能性在她身上还未斩断。
八年前做演员的章植夏,短暂地享受过她少女时代最耀眼的光环,她拍摄过一部微电影,担纲唯一女主角,青春幻梦,白马溜走,那些是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日子。